“宁管事果然是印书的大行家!”云济伸出大拇指,“不过你放心,在我这里,你这些顾虑算不上什么大问题。第一,拣字和排版你不用担心,我保证比制作雕版快十倍;第二,我这里有二十万个活字,拼几本书出来绰绰有余,不用不停拆装;第三,二十多年前,有个叫毕昇的工匠研制出一种胶泥活字,活字不易排齐的问题已经大为改善。我从老师那里听说此法,在毕昇的基础上更近一步,直接制成陶瓷活字,印制的书籍,比起雕版书也不遑多让。”
宁管事满脸兴奋:“竟还有这等诀窍?小人这就去找工匠,过来帮忙排版。”
“不用,我一人足矣。”云济摇头,解释了一句,“我喜欢所有物件都摆放得整整齐齐,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。”
“您一个人拣字排版?”宁管事满脸惊诧。他是印书的行家,他所知道的活字印刷需一人唱版,一人拣字,一人排版,绝非可以独自完成。迟疑片刻,被胡安国推了一把,宁管事急忙堆砌笑容:“好,那我去拿《周礼义》的样稿。”
云济又摇头:“也不用,经义局的文稿并不对士子保密。王相公亲自笔削《周礼义》,全书二十二卷,共十二万四千四百七十一个字8。家师家中也有手抄卷,小生不久前还拜读过,不会记错。”
“你都能记住?怎么可能?”宁管事满心怀疑,胡安国也忍不住露出一丝质疑,两人相顾讶然。
云济却是说干就干,这大屋中间有一条长桌,他取来二十块底板,在桌上整齐排开。这些底板每块都是书本大小,下面设置有网格,横二十道竖十道,隔成二百个格子。宁管事立刻明白过来,这每个格子都正好能卡进一个活字,如此便能整整齐齐排出一页活字版。9
云济放好底板,开始取活字。最靠前的一排架子上,放着最常用的活字:“《周礼义》前二十页,有五十三个‘之’字,第一页的第十七个字、第八十一个字、第一百四十七个字,第二页的第六十六、第一百三十二个字……”
他一边说,一边取出五十三个“之”字,放进对应的字格。然后又取四十二个“其”字:“前二十页有四十二个‘其’字,分别是第一页第九十九个字、第一百二十九个字,第二页……”
胡安国和宁管事面面相觑,他们原以为排活字版时,应该是拿着样稿,先计划好格式字数,然后一个字一个字依次去找活字。哪想到这位云教授一不用样稿,二不用规划,第三点最吓人——活字印刷难点便在拣字,一般活字都是按韵排列放置,工匠排版时按照书的内容去一个个找字。这云教授竟是反过来,随手拿起一个活字,就知道在第几页第几列第几行。
如此拣字和排版,岂不是比想象中快了十倍?
过了约莫一个时辰,这二十块活字版已经完全排好,宁管事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。
“神乎其技!胡某真是叹为观止!”胡安国连连称赞,“云教授博闻强识,对经义如此精熟,若是去治明经科,蟾宫折桂指日可待啊!”
云济黯然摇头:“我考不得科举的,明经科也罢,进士科也好,这辈子都别想了。”
“恕罪恕罪,胡某冒昧了。”胡安国急忙致歉,心头却觉奇怪,大宋科举取士不重门第,许多金榜高中的进士都是寒门出身,这一点远胜隋唐。除了严禁大逆人近亲、不孝、不悌、工商杂类、僧道还俗、废疾、吏胥、犯私罪等人应试,任何人都能应举。云济有一位知制诰的老师,按理说等闲禁例都能通融一二,若还是考不得科举,也不知是犯了哪一条。大宋崇文抑武,若没有进士出身,往上的路便断了大半,司天监的司历官是从八品上,恐怕难有晋升高位的希望了。
见识过云济的本事后,胡安国再三道谢,又提起酬劳,云济对此倒是淡然,只说随意即可。胡安国做生意多年,凡碰到“随意”的,往往对酬劳颇有期许,于是暗自想了一个不低的价格。他自信不仅能让云济满意,还能让对方小小吃惊一番,对他胡某人的豪气留下颇深印象。
胡安国人情练达,暗中对宁管事比了个手势。宁管事心领神会,从背囊中取出一只木匣,里面装满银饼,正准备全数呈上。却见云济似是想到什么,拱手道;“胡员外,胡记粮行的大名,小生如雷贯耳,听闻员外今年几番向乐济坊捐粮捐物,赈济贫民,您若有意酬谢,不如将酬劳也折成粮食,加到捐赠的粮食里。”
胡安国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内心的错愕:“当真?云教授慈悲为怀,胡某着实佩服。你且放心,胡记本拟年前给安济坊再捐一笔粮,届时多加八百石,以云教授名义捐出。”
此时一石粮已达一贯多,八百石已逾千贯。云济却微微蹙眉,躬身一礼:“员外出手好生大方!不过粮食直捐即可,莫要提小生的名号。”
胡安国经商多年,惯爱琢磨人,他细看云济的神情,瞧不出半点虚情假意,竟是真的行善事而不愿扬名,急忙连连应和。心下却暗暗称奇,这位“救急教授”谦逊且不故作姿态,有一种温文儒雅的豪爽,又有一股彬彬有礼的自傲,年纪虽轻,却是个可交之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