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习惯」。
陶天然舌尖轻轻咀嚼这两个字。
习惯最伤人之处,在于它常常杀个回马枪。
它潜伏在你的身体里,当你觉得你已经习惯某人的「不在」时,它总会跳出来杀你一个措手不及。
程巷不爱吃火锅。但她是胡同里长大的小孩,她爱吃羊蝎子。
她总拖陶天然去吃,跟陶天然说:“真的你相信我,不辣一点都不辣。”
然后坐在热气氤氲的铜锅子对面,托住左腮笑望住陶天然。
陶天然:“怎么了?”
“没有怎么啊。”程巷笑道:“你知不知道羊蝎子为什么叫羊蝎子?你肯定不知道对不对。”
陶天然低低道一句:“傻女。”
程巷就用筷尖拨弄着小瓷碟里的渍白菜,咕咕咕的笑。
她从没有对陶天然说过。
她喜欢带陶天然去吃羊蝎子,是因为喜欢看陶天然坐在一片氤氲的烟火气中的样子。
铜锅子咕嘟咕嘟,熏出的热气往陶天然的眉梢挂住一点,眼尾挂住一点,冷白的鼻尖挂住一点。
程巷问陶天然:“你不爱吃羊蝎子喔?觉得辣?”
“不辣。”陶天然:“就是有点麻烦。”
“哪里麻烦?”
“一身味道。”
程巷就皱起鼻尖又笑起来,陶天然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爱笑,世界上有那么多值得高兴的事吗?
“你怎么那么搞笑啊陶天然。”程巷摸摸陶天然垂放在桌面的手,又被陶天然反手勾住:“你说话那么板正累不累啊?我们从来不说‘味、道’,我们都说‘味儿’。来你跟我念——味儿!”
陶天然不跟她念。
她又咭咭咭的笑起来。
很久以后,每每陶天然很自然说出“味儿”这两个字的时候,连她自己都恍然——
什么时候开始染上程巷的语言习惯的?她竟一点也没察觉。
晚上还是聚餐,依易渝的心意去吃火锅。
陶天然因临时有客户找,到得晚一些。
火锅店仿着传统的古建筑雕龙画凤,她将车停在店外的露天停车场,拎包往门口走。
巨大的落地窗蒙一层暖雾,暖黄的灯光透出来。公司的人坐靠窗那一桌,而余予笙正在窗边,她在笑,穿着贴出一身曲线的软缎衬衫,扬起皓白手腕,正把一盘豆腐下进锅底。
陶天然顿住脚步。
她发现自己习惯隔远一点看余予笙。
隔得太近,余予笙那张妩媚的浓颜太打眼。非要拉出一段距离,五官变得模糊,脸上的神情才生动得凸显出来,笑起来鼻梁皱皱的。
像一个故人。
陶天然收回眼神,拎包走进去。
易渝立刻扬手:“你可算来了,我还以为你溜号。”
陶天然垂眸瞥了眼,一张大圆桌煮两个鸳鸯锅底。昆浦设计部的人不算许多,此时空出两个位置,一个在易渝旁边,一个在余予笙旁边。
火锅店用那种复古的长条板凳,陶天然将包放在一侧,抬起一条纤长的腿,跨进去。
板凳另一侧的余予笙,睫毛明显轻而一翕。但她没抬眸看向陶天然,仍望着对面同事讲完嘴里的那个笑话:“只有当你觉得家里的植物都开始对你讲话的时候,你才要引起注意了……”
陶天然在她身边落座。
她用香水,一种很沉妩的木质香调,从火锅的红油味道里钻出来。和程巷身上暖融融的洗衣液味道一点不一样。
可陶天然瞥一眼她侧颜。
从侧面看她的时候她浓颜的攻击力也减弱,神情凸显出来,笑起来的时候,眨眼的时候,浓睫会扑簌簌的颤动。
从前陶天然只看过一人习惯这样眨眼。
程巷。
“陶老师你要吃什么自己下啊。”助理招呼陶天然。
“嗯。”陶天然端过一碟丝瓜,倒进锅底里去煮。
余予笙始终当她不存在似的,只跟对面同事聊着天。
陶天然忽道:“吃丝瓜么?”
“什么?”余予笙没听清。
陶天然看她浓郁的睫,沦陷在一片烟火气中:“我是问,你吃丝瓜么?”
陶天然右手垂放在腿上,拇指来回拨弄着尾指的素圈。
心中问自己:你在干什么?
余予笙顿了两秒,扬起那双琥珀猫瞳的眼尾:“吃啊。丝瓜那么好吃为什么不吃?”
陶天然这才发现自己的肩始终拎着,这时微妙的塌下来。
她记得程巷以前常说:“丝瓜啊茄子啊我都不爱吃,软绵绵的一点也不干脆。我是个干脆的人,其实我本质上是攻你知道吧?嘿嘿嘿。”
火锅咕嘟咕嘟,陶天然伸筷子捞一块丝瓜,好像程巷在她耳畔笑,嘿嘿嘿。
陶天然本没打算应承易渝去一个朋友聚会。
没想到,聚会上又碰见陈初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