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消息于她有价值不单是因为镜儿,而是她自己。这一点,她很清楚。全是女子,收留孤女,这说不定就是当年帮助她的女子的门派呢?这样一切都可以解释得通了!所以合该她主动劝镜儿去。就算镜儿不去,日后她也要找个机会去,人间修行之人往往都活得长,也许还能找到当年之人,尤其是当年那个女子。
假如能找到她,如果她还在,如果……
每次想到这里,往事中亲人夭亡的伤感就会被一种缱绻脉脉的情感所取代,就像掉进一浴盆的热水里一样,周身都觉得轻松自在——
“唐姐姐。”镜儿忽然道,她回神,看着被篝火映红的镜儿的小脸,“嗯?”
“唐姐姐,那个——妖怪,为什么要叫你‘大人’?”
唐棣一早打定主意,对镜儿绝不隐瞒。远在刚刚到官署开始工作时,她就知道,孩子是一张白纸,更是一泓清泉,你如何面对他们,他们就以什么回报你。她不想让镜儿觉得自己有所欺骗,实话有时不好说,但再不好说也比以后无穷无尽的解释来得简单。何况,她的那些考虑,哪比得上镜儿的一颗心重要?
“因为,以前,我是地府里无主孤魂司的判官……”
她说,镜儿听,偶尔插话提问,直说到了半夜。她尽量把事情讲得简单,但即便如此,看着镜儿火光中认真而平静的脸,她还是觉得心酸——八岁的孩子,七八日前,还是抱着自己唯一的亲人眷恋其怀抱的孩子;七八日后的此时,那般小儿形态已不复存在,眼前的孩子,像是一夜之前长大了好几岁,正在强打精神、学做大人。
照此而言,她多少比镜儿要幸运。
“唐姐姐,咱们去找凌霞派吧。”
“嗯?”她看着镜儿的眼睛,又怕镜儿是为了她,连忙道:“你不要觉得我负累,也不要为了我,我是无所谓的,我可以带着你陪着你,多长时间都可以。等你能自己做主、独自生活的那一天,我再去,你不用为我如何。”
“唐姐姐,我想去。”镜儿道,把眼神转过去,轻轻戳了戳火,“天下之大,什么都有,可我只是一个肉眼凡胎,和唐姐姐不一样,我觉得,我的话,还是和那些普通人在一起好些。”
她知道这不是真话,也知道说起来道理都对,更知道再问无用,对于镜儿来说,自己还是一个陌生人,于是便说了几句“好”、“路上我们再慢慢学”之类的话,就各自休息去了。次日一早,两人便离开长洲,踏上去北方寻找凌霞派的路。
一路跟着蜈蚣精仅有的指示,两人乘船上溯一段,又下来徒步。一路上看见离乱逃亡的人越来越多,唐棣担心流寇——按理,要光是她自己,就是千军万马,也不需要害怕的,但还带着镜儿——遂一路捡人少的道路走。这样的坏处,主要是找不到人问路。就是找得到人,对方也不一定知道:只求安身的深山农户动辄拿出钢叉相向,有眼无珠的剪径狂徒更是叫人不堪其扰,剩下的——剩下的也没什么人了,有时候一天见到的吃饱了人不想理她们的老虎都比人多。
不过既说是北方颖州山里,就算颖州山多岭大,茫茫无处,但去颖州总归是没错的。两人就这样往北走,一路安安静静倒也觉出好出来——镜儿可以自由修行,不用担心受到打扰。她天分不错,唐棣从最基本的呼吸吐纳到采食野果吸取天地灵气之法,一一教来,她学得快,也肯反复练习。虽然到了有些关隘处,碍于修行仅一个月,常常无法顺利施展。每遇此,唐棣自然是安慰指导,从不责怪,心里却纳罕——自己当初是怎么学的?
她每教镜儿一招,自己便能回忆起许多相关的往事来,自己是从哪一本书上学的,怎么看到的这本书,这一招的原理是什么,自己曾如何使用过,等等等等。甚至通过观测镜儿出现的错误,她能想起自己当日是如何克服的——自己当日,竟然是没有师傅,全是无师自通的。
全是无师自通的?
要是那女子果然是凌霞派的人,自己真是被她带走拜入凌霞派,那还好说——不,那也只解释了后来,解释了自己到了地府之后何以会那么多,解释了长洲之后的人生,解释不了之前,解释不了为什么无师自通能学这么多东西,为什么能在无人指点的情况下如何想通了那么多机关。真就是天赋?只是天赋?她想起多年之前在地府,有一对小鬼差,看她小试牛刀之后,赞叹她厉害。一个对一个说,我说唐大人厉害吧!一个面朝着她笑嘻嘻的奉承,厉害厉害。
这一准是在人间学过的!要不是在人间学过,修为高深,又有德性,带到了地府来,哪里能有这水平?
那刚才还嬉皮笑脸的小鬼却认真地说,不,我见得不能算多,但我也知道,人间也修不来这样的。
你不信?那一个说。
我不信。
此刻站在镜儿身后看镜儿捏诀的唐棣心道,我也不信。
可我实在也没有可以信的东西。
活在世上——假如此刻她还算是活着的话——总该信些什么,想要保持“什么都不信”然后在世上行走,简直就像在大海上